登山英雄仁那长眠于地下 非神话讲述珠穆朗玛
1953年人类首次登上珠穆朗玛峰,从那时起,一共有176人在征服世界最高峰时遇难,仁那是最近的一个。如果不是仁那他乡罹难,或许就没有这次的入藏访问。这是第一次我们的记者走进队员的家里,感受他们的生死悲欢,为读者挖掘登顶欢呼之外的故事。
因为坐落在他们的家乡,这群藏族儿女便选择了攀登和挑战作为职业,海拔8000米是人类学所谓的“死亡线”,而对于职业攀登者而言,这里却是每年春天都要进发的职场。
为什么要去登山?刚刚登顶珠峰的业余登山者张梁说,“只是想换一种活法!”而对于包括仁那在内的职业登山者而言,登山就是一个工作,“不是因为喜欢,更不是因为危险或者害怕就能够逃避的工作!”
珠峰顶上的女人
仁那和吉吉是世界上第一对同时登顶珠峰的夫妻,曾让女队友拉吉羡慕不已。但现在,拉吉却害怕和丈夫大齐米一起进山,“如果两人都出了意外,那孩子怎么办?爸爸妈妈都没有了!”拉吉、桂桑这些被誉为中国最勇敢的女人们谈起珠峰更多的是后怕,“哪怕回家在农村里种地也不能再上山了!” 家里的佛堂一共花费了两万多,全部是拉吉和大齐米登山的奖金,每次进山前和下山后,他们都会在此跪拜。 青椒炒牛肉、元白菜拌粉丝、西红柿鸡蛋汤,还有一个素炒土豆片。拉吉端起盘子往记者碗里扒菜,“吃土豆,土豆是从家乡带来的,好吃!”
阳光从玻璃顶棚上泻下,大花猫在椅子上跳来跳去,电视里播放着本地新闻,说布达拉宫附近的一条街道晚上没有路灯,还有行人乱扔垃圾,“哎呀,拉萨人这个习惯最不好,垃圾到处扔!”拉吉的丈夫大齐米一边看一边评价。
这是6月4日的中午,拉吉和丈夫大齐米以及西藏登山队、登山学校学员从珠峰回到拉萨的第二天。拉吉的妹妹说,姐姐和姐夫上山两个月,“我们天天在家看新闻,求菩萨保佑他们平安回来!”
“家里的饭好吃啊!我反正下了山胃口就特别好,从回大本营到现在已经胖了八斤!”吃完饭,拉吉和妹妹一起去城里开通手机,进山前办了停机手续,每年春天都是这样的。
儿子扒在门框喊她,“阿妈阿妈,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一个冰激凌!”
出门向左,路过一户人家,几个女人在门口低声洗碗洗菜,“那就是吉吉他们家!”拉吉低声说了一句,“仁那是我们队最帅的,技术也是最好的,谁也没想到这次回不来了,吉吉去接他的骨灰回来,孩子还小呢,只有11岁……”
“路过好看的风景,就担心自己还能不能回来再看一眼”
在西藏登山队,死亡从来不是一个能够逃避得开的话题。虽然队里近二十年来一直还算平安,但是每年春天登山季节一开始,山友遇难的消息就会从各个山上传到登山队、传到拉萨城。
“我长大了要当警察,去抓坏人,我不当登山队员,因为会死人的!”拉吉8岁的小儿子已经对登山有了认识,坚决表明自己未来的志向与登山无关。“爸爸妈妈上山了,我天天看电视,等他们回来!”比他大3岁的拉姆央金姐姐这次失去了爸爸,这让他更加害怕父母远行,他大口吃饭,捧着饭碗说,“阿妈我很听话的,你看我全都吃完了!”
走到宿舍区门口的时候,拉吉碰到了登山队书记尹逊平,他正在抓紧时间整理仁那的材料,希望能为他申报下“烈士”称号,他微笑着看着拉吉,“平安回来了就好啊!每次出发就盼望着大家都能平安回来!”
他说每次队伍进山出发,大院里都是生离死别的凄凉景象,送行的家属往往背过身子擦眼泪,而即将出发的队员则心疼得不敢再看妻儿父母。“出发前队员都是要交代后事的,进山前他们不会带任何贵重的东西,存折啊什么的都会跟家里人交代一下,毕竟这个工作的危险性摆在这里了,”身为书记的他负责在队伍出发前跟队员交心,“他们一般都不愿意麻烦组织,有的时候任务实在危险,也有人会说一下孩子入学、家属工作安排什么的,怕自己不能回来不能再照顾家里了。”
登山和死亡之间的关联,对于拉吉和登山队的队友来说,是不需要思考的现实存在。每次登山,她们都会在途中看到遇难者的尸体,女队队长桂桑大姐说自己从来不忍心看,“觉得挺可怜的,自己也无能为力。我也不敢看他们,尽量绕开走。有的时候自己登山,上去的路上看到特别好的风景,自己心里就想,还能不能回来呢?这样好看的风景还能再看到吗?”
拉吉是泼辣的男人性格,她从来都不怕看,这一次跟着丈夫一起登珠峰,更是感觉底气足,胆子壮,“总有亲戚朋友什么的问我,有没有在山上看到遇难的,我说了他们也想像不出来,我就想可以的话,我给他们拍下来,回来给朋友们看看。”靠近“第二台阶”的时候,她看到了前一天遇难的人,“他还没有登顶呢,就把氧气吸光了,可能因为氧气用光了,心里急就发疯了,脑袋在石头上撞破了,都是血。就那样倒挂在绳子上,眉毛睫毛上都是雪……”
她掏出藏在胸口的相机,想拍下来,前面走着的老公大齐米急了,“拉吉快走,不要拍,不然我不等你了!”老公比她大11岁,对待拉吉就像对待一个孩子,“老公说不等我,我害怕了,赶紧收起相机往上走。”大齐米说只有孩子气的拉吉才会这样,“我们都是不敢看也不想看的,特别是这次我们夫妻俩一起上山,我路上特别担心我们出意外,如果两人都出了意外,那孩子怎么办?爸爸妈妈都没有了!”
他们的大女儿德央今年12岁,在的西藏中学读书,爸爸妈妈上珠峰后,孩子整夜整夜睡不着觉,听到老师说父母都已经平安登顶之后,她才放下心来。回来大本营之后,拉吉知道那个遇难的俄罗斯人也有两个孩子,“孩子每天都打电话来问爸爸的情况,他们队里都不敢告诉他们,爸爸已经死了。”
“每次看到遇难的,我就在心里跟菩萨说话,求菩萨!菩萨啊,你看这个人他死在这里了,他家里有老婆、有孩子的,还有爸爸妈妈,这样不行的啊!菩萨啊,求求你,不要让我也这样!要让我平安地回去!”拉吉和丈夫大齐米都虔诚信佛,家里有一个房间是专门摆放佛像的,常年点着藏香和酥油灯,佛像和各种器具都是他们用登山奖金买的,总共花了两万多块钱,每次出发回来他们都要在佛像面前祈祷许愿。
“职业登山不是图一个什么乐趣的事情,有的只有自己的辛苦危险和家里人的担心。”
拉吉的爸爸大次仁是西藏登山队最早的一批登山队员,每次登山他都负责修路,登山队里最受尊重的就是负责修路的队员。拉吉16岁的时候被招入登山队,妈妈担心父女两个都登山,一旦遇到危险一家人生活凄苦无着,坚决要求爸爸离开登山队回到日喀则。
“爸爸登上过珠峰的,我就想像爸爸一样!”今年是拉吉第二次登顶珠峰,每一次她都带上爸爸的照片在珠峰顶上留影,“拿回去给爸爸看,他特别高兴的!”
西藏登山队的荣誉室里有拉吉爸爸和队友一起接受领导接见的照片,拉吉特地把记者拉到那里,“看,这个就是爸爸!”拉吉妹妹说,“如果爸爸不回去,现在可能都当上登山队队长了。”
拉吉的丈夫也是爸爸挑的,“开始的时候没有想过在队里找,因为这个工作太危险了,不能两个人都做这个。但是爸爸说大齐米人好,让我跟他好。”大齐米比拉吉大11岁,曾经跟拉吉的父亲大次仁一起登山,“他爱看书,从来不出去喝酒不出去玩,是登山队里最老实的一个,就嫁给他了,爸爸说得对,他是很好的男人!”
16岁进西藏登山队的时候,拉吉没有上过学,汉语一句都不会说,“都是在队里学的,现在我还说得可以是吧?”两年前开始,她跟着私人老师学习英语和语,“出去都是跟老外打交道嘛,如果自己不能说,就只能全都依靠翻译,这样不行的,我现在可以说一些了,跟外国朋友多交流,很开心的。”
她天性乐观,喜欢运动,珠峰大本营地里她是最活泼的女人。老大姐桂桑说人的天性是不一样的,每次看到拉吉还有登山队的那些男人们开开心心的样子,她都有些感慨,“我反正总是高兴不起来,心里想得很多,当姑娘的时候还好,结婚成家之后担心的事情就特别多。每次出发前,又想多看几眼孩子,又难过得不敢看,盼着赶快出发算了。到了大本营又想家里,又担心任务完不成,反正心事都很重的。”
这位两次登上珠峰,中国唯一登上三座8000米以上高峰的女性,说起登山没有半句豪言壮语,甚至也没有太多留恋自豪,“记者都喜欢问,登山有什么乐趣,其实要我说,职业登山不是图一个什么乐趣的事情,有的只有自己的辛苦危险和家里人的担心。”
她的丈夫是西藏登山协会的工作人员,年轻的时候非常支持她,“现在不行了,受不了这个刺激了。”1999年,42岁的她为采集第六届少数民族运动会圣火攀登珠峰,丈夫守在电视机前面等候消息,“他从早上五点一直等到傍晚,才有我的消息,差点急死了。从那之后,他就不让我再登了,说受不了这个刺激了。”
这次登珠峰,桂桑在6500米的前进营地做技术顾问,队伍出发的时候,她跟总指挥张江援开玩笑,“上到6000米,你们就管不了我了,我也要冲顶。”张江援不紧不慢地回了一句,“我们管不了你,有人能管你,现在就给你丈夫打电话!”
吉吉、拉吉两位女将登顶之后,桂桑热泪长流,落泪是因为上珠峰的路她自己亲身走过两次,“实在是太艰难了,第一次上到顶峰的时候,我一点都不高兴,因为还要下山呢,想到路那么难走,心里特别着急难过。”拉吉她们登顶的那天,天气非常恶劣,包括队在内的几支队伍都因为天气原因放弃了登顶,桂桑心里为她们担心,生怕她们出意外,哭得特别厉害。
“干嘛要来登山呢?回家种地也好啊!”
“登山真的太不容易了,女人就更难一些!”听到记者称赞登山的女人了不起,桂桑总是摇头,“我从来不觉得女人比男人强,可能适应能力上要强一点,但是体力什么的,总是不能跟男人比的。登山的时候,我们女人从来不负责修路,很多东西也都是男人在背,如果登顶的时候,身边有个男的,感觉总是踏实一点儿!”
进西藏登山队之前,她在部队工作。登山给了她无数荣誉,让她成为中国“十大女杰”、西藏自治区政协委员。1975年中国登山队第二次攀登珠峰,她原本是女队的第一主力,如果不是因为给队友烧水时烫伤下肢,她有可能就是世界上第一个从北坡登上珠峰的女性。
当年22岁的她满心遗憾哭着离开了大本营,如今48岁的她在遍登高峰之后,却对登山再无留恋,她说如果可以选择的话,自己最希望回到部队平静地生活,“朋友们聚会的时候总是会说,你看你事业多成功什么的,但是我真的不是很喜欢这个职业,怎么说,让家里人太担心了,自己心里也总是不好过,总感觉压力很大的那种。”
“再也不登山了”这样的念头其实每个人都有过,就连乐天派的拉吉也曾经在寒冷彻骨的冰雪山地里发誓,“这次登上去了,就再也不来了,哪怕回家在农村里种地也不能再上山了!”
登山最怕遇到雪崩,这种灾害天气下死亡率极高,拉吉和丈夫大齐米都曾遭遇雪崩,劫后逢生。拉吉17岁的时候第一次进山攀登拉布齐康峰,成功登顶返回时雪崩把她打落到悬崖边,全靠一只手卡住岩壁,“那个时候进入登山队才一年,完全没有经验,心里怕得要死,一看下面就是深深的湖水,吓得一个劲儿喊‘阿妈阿妈,我要死了,我要死了!’”后来幸亏经验丰富的老教练一边鼓励她坚持一边想办法拉她上来,终于得以脱险。
丈夫大齐米也曾有过类似遭遇,雪崩把他和队友一起打落在地,两人顺着雪流急速下滑,“那个时候真的什么办法也没有的,只有叫阿妈!”就在那座山上,登山队的头号好手就因雪崩而丧命,“我们那次也真是悬得很,雪流停下的时候,我们距离那个悬崖边只有50米,再往下滑一点,就肯定死在那里了!”
这次在巴基斯坦遇难的仁那也曾经跟队友一起在雪崩中历险。1998年他和队友一起在攀登时,探险队两组队员全部遭遇雪崩袭击,睡在门口的仁那,因为嫌帐篷紧锁空气不好,没有锁上里面的拉链,雪崩时被雪流一下子打出了帐篷,待他爬起来时,眼前只有茫茫大雪,队友的帐篷全都被大雪覆盖,他穿着短裤和袜子,一边哭一边挖,手刨脚蹬,才将其他3名队友抢救出来。
“真的是太危险了,这个工作!因为登山是我们的职业,我们没有选择,不能因为不喜欢或者害怕就不去完成任务。但是如果说可以让我选择的话,我不会再做这个。”桂桑说直到现在她还时常不能相信,仁那真的已经离开人世,“那么好的一个人,就这样去了!世界上最难的,他已经登了13座,就剩下最后一个,连山都没进,就被滚石砸死了,这个世界……”
逝者已去,生当尽欢。拉吉说自己盼望着七月份能和丈夫一起去上海看女儿,“上海什么样啊?我还没有去过呢?”桂桑只想在家里安安静静地看电视,跟老伴说话聊天。这次没有登顶的另外两个女队队员是仓木拉和普布卓嘎,她俩在2003年也曾登顶珠峰,仓木拉在第二台阶时曾三次想过放弃登顶,她说自己会用生命永远铭记那艰难一刻!普布卓嘎一说起珠峰就热泪盈眶,她说在登顶之后才明白,“不是我们征服了珠峰,而是珠峰向我展示了温柔的一面。”
站在西藏登山队门前合影,她们微笑,因为心中那个珠峰梦想都已经实现;她们落泪,因为那个叫吉吉的姐妹,如今正在经历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刻,丈夫仁那在她登顶5天之后他乡罹难,为了完成各自任务,夫妻已经分别两个月,如今长相思却不能再相见。
仓木拉说自己的小女儿刚刚6个月,无论自己将来会在哪里,现在“平安是福!”WOMAN 登山的时候,我们女人从来不负责修路,很多东西也都是男人在背,如果登顶的时候,身边有个男的,感觉总是踏实一点儿!——桂桑。(专题撰稿 徐梅)
页:
[1]